《古剑2》通关感评 路长而离散，道远而同归

路长而离散，道远而同归。

——小记古剑二

　　古剑的故事，总在一个既定的大背景下铺展，七分天意。人身于其中，挣扎困顿，机关算尽，似乎都难以撼动宿命的洪流。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又如此热烈真挚，于是到最后，纵使改变不了那既定的结局，也能自在潇洒，说一句“此生无悔”。

　　人生太短暂了，飘忽而去而又永不回头。它是不可逆流的逝水，是暗夜划过的星火。人之一生，倏忽百年，真正得蒙同道者，当为世间万幸，当把酒当歌。

　　这里要讲的两个人，如光和影，如暖夏和寒冬。他们曾是并肩携手的挚友，但他们都太过固执，道不同，则玉碎帛裂，天各一方。

　　情之一字，从此被深埋进时光的长河里，再也不愿提起。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谢衣：月前新着酒，风晚细吹衣

　　·与偃甲谢衣

　　说来也是我迟钝，一直到捐毒，偃甲谢衣将死的时候，我才恍然这张脸似曾相识。因为他总是风轻云淡地笑着，只有在心系之人遭遇危难的关头，才会露出那样惊惧不安的神情。只可惜百年过去，当初他一心守护的那个人，如今却拔起长剑，站在了对立另一端。

　　天意不测，大约说的便是此时。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若说偃甲谢衣对沈夜无情，我是不信的。在他模糊浑噩的记忆里，始终有他恩师的位置，他记得他们的相遇，也记得他们的诀别。大约谢衣在发现偃甲人无法完全承载他的记忆，而只好对他的过往进行删减时，唯一割舍不掉的，便是这段对故土与知交的追怀。

　　我几乎可以想见，这个笑靥如风的男人，于机甲木石中默然静坐，一遍遍梳理和回想他的人生，如亲笔写下一纸遗书。刨去了壮阔开阖的广袤山河，刨去了巫山秀水里的怦然相见，如割肉剜骨，最后一刀指向他流浪的起点——那座孤悬天外的古老城台。那里是他的源起，是他飘摇旅途的开始，那里有他要守护的人……那是他活着的意义啊！如果抛却了这些，那么纵然只是一个偃甲，又怎堪拥有“谢衣”这个名字？

　　他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一摸一样的偃甲，如看着一面摸不着的镜子。最后他喟然一声：“罢了，若你因承受不了这记忆而崩坏毁损，那也是天意注定我的偃术不得传承，我……无怨无悔。”

　　坚持本心，不为任何外物所妥协，他谢衣，本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啊。

　　所幸，苍天宽洪，这个偃甲人活了下来，有了传人，有了心念。他活着……与一个正常人，与真正的谢衣，又有什么分别呢？

　　也许在漫长的时光中，偃甲谢衣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他常常低头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章发呆。然而当他抬头仰望苍穹，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孤高清冷的月，心中的那种怅惘，那种痛楚和愧憾却又是如此真切。他不是谢衣，却要比任何人都更像谢衣。怀着和谢衣一样温柔的心绪，怀着对生命一样的尊重与赤诚，甚至连他们做的菜，都是一样的味道。

　　再去计较什么真假，已经毫无意义。

　　·与阿阮

　　我是相信谢衣是司幽转世这一说的。当他为了追找昭明踏遍千山万水的时候，于巫山的云崖水岸，邂逅了这样一个女孩。按理说，谢衣身负重任，前方千难万险，身边多一个人并不适合。然而他还是对这个女孩伸出了手，收留了他，教她读书识字，和她讲述大千世界的烂漫风情，也许在他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承载了几分司幽对神女的愧憾，所以看到这样一张相似的面孔，才会心生怜意。

　　于是不得不闲谈几笔司幽和神女的爱情。情之一字，可望而不可即，最为遥远；人去才知情深，最是憾恨。无法想象，神女死去，方才恍然醒悟的司幽该是何等的心痛，痛到刻入骨髓，刻进轮回。时间其实很匆忙，倏忽缘起，倏忽缘灭，谁能意料得到？唯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而已。纵然改变不了结局，总也好过半生悔恨，一世错过。

　　纵然千年以后，他们以另外一种方式重逢了，然而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谢衣和阿阮更像是亲人，像是兄妹，毕竟，他们不是司幽和神女，往事如烟，早已被忘川水洗净，还能有机会相遇相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初七最后死在神女的墓中，也算是冥冥中循着司幽的心迹，给这份古老的爱情一个不圆满的补偿吧。

　　·与乐无异

　　幸甚至哉，谢衣遇到了无异。

　　古剑二中写了四对师徒：偃甲谢衣和无异；程廷钧和闻人羽；沈夜和谢衣；清和和夷则。师者，传道授业也。师父和徒弟，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像是亲人，像是朋友，又像是对手。师者有养育授教之恩，然而徒弟大了，总会有自己的心念。譬如这四对师徒，前两对同心同道，后两对则最终路长而岐。数年栽培，寒暑相对，最后才发现彼此道不相同，是何等揪心痛苦。

　　幸甚至哉，谢衣和无异是一对同路人。谢衣为无异指明了人生，而无异又传承了他的衣钵。斯人虽故，其心其术，却得以在这世间流传下去。不得不说是冥冥中的万幸。还记得少年相逢，在长安的花下街前，他送了他一只小小的偃甲鸟儿，那是一切的缘起，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以凡人渺小之力，试窥浩瀚天道，终究不过镜中捞花、苍猿捉月。”偃甲再精妙，终是死物，唯有生命……“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在通天之器的幻境里，无异和真的谢衣第一次相逢了，隔了一百年的时空啊，却仿佛近在咫尺。生命的温热，天道的寡情，皆化作一缕烟尘随风而散。只剩下这空荡荡的房子，堆砌如山的图纸，悄然转动的齿轮……只剩下这心里一点怀念，一些话语，一张日渐模糊进岁月里的容颜。

　　我一直在想，无异在重伤昏迷，徘徊在生死交界时遇到的那个谢衣，究竟是哪个谢衣？那个人执着一盏明灯，远远地走来，那样的从容闲定，脸上带着暖暖的笑。他来和自己心爱的弟子做最后的道别。可是真的谢衣并没有见过无异，而偃甲谢衣又怎会有能渡去忘川的魂魄？

　　——是奇迹吗，还是无异在朦胧中的一场幻梦？

　　然而无论如何，那只偃甲鸟儿确是真的。它最后衔起那残片飞向广袤的天宇，谢衣不在了，初七也不在了，我看着它的影子越来越远，不知山河悠悠，何处是它的归宿？又或者它是托着主人的心绪而来，来带走最后一点无谓的哀思和牵绊，他一生求索，作茧自缚，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脚下这片滚滚红尘，大概也只有在此刻，他能卸下所有的包袱，化作一只鸟儿，长空万里，直下山河。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沈夜：寒雨有时尽，永夜初晗天

　　·与初七

　　初七不是谢衣，初七即是初七，前尘种种早已如梦而散。

　　即便最后恢复了记忆，他也还是拔刀向前，眼神笃定。

　　——“他的喜怒就是我的息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只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去救乐无异呢？

　　他靠着再也无法开启的大门，有些恍惚，最后只从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苦笑：“呵……谢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他的双眼有些空茫地望向远方的黑暗，像是想看清那个湮没在回忆与时光中的自己，然而终究……是看不清了。

　　有时我在想，当沈夜透过流月城冰寒彻骨的长风，看向角落里那里恭敬谦卑的人影，看到的究竟是目下这个忠心不二的仆奴，还是百年以前那个背师出逃的弟子？

　　当年自捐毒捕获谢衣，他已垂死，回天乏力，沈夜便动用傀儡之术，哪怕只是一个空壳，也要留下他在这世上。这是种怎样的执念？即便这一次终于如他所愿，谢衣脱胎换骨变成了初七，绝对服从，绝对忠诚，可是……他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扬着明媚的笑脸，脆生生唤他“师父”的谢衣了。

　　一切都变了，都输给了宿命，输给了心魔。

　　沈夜不禁要冷笑，他们师徒，大概真的是完全相背的两个人吧。彼此像隔了一川大雾，永远也看不通透。谁又曾料想，谢衣居然复制了一个与他一摸一样的偃甲人……到最后，居然宿命一样的踏上和他相同的道路，赴身西域，走向同样的句点。

　　真是一个好徒儿啊，即便身死，即便化成偃甲，也要与他作对？好……那他便废去这个偃甲的性命，砍下他的头颅！生生世世，两相长绝。

　　他将偃甲的碎片做成杀人的利器，赠给初七，赠给他这个曾经最痛恶杀人的弟子……像是一种报复，一种惩罚。

　　然而罚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早已忘却了过往，没有爱，没有恨，又怎么会痛呢？

　　所以沈夜其实是在惩罚自己吧。

　　他一生孤命。拥有的太少，贪爱的太多。所有的温情爱恋都走得太快，像指间的细沙，越是想抓住，却越快地流散消亡。所以他拼尽力气，不顾一切，也要紧紧攥住双手，抓不住沙子，那就留下哪怕一丝的烙印也好。

　　伤人自伤，他立身于血河之上，那血中，亦有从他指缝间流淌下的温热。

　　愧疚？憾恨？不是没有。然而他的愧恨太多了，沉湎其中，简直痛得叫人发疯。还不如忘却了、抛开了，融进彻彻底底的黑暗。

　　只是，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开口，纵然那答案已经无比清晰。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看着多年以前那个明媚而温暖的故人。然而初七只是静静地低下头去，回答：“是的，主人。”

　　于是他也沉下了眉眼，“那么，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付出怎样的代价？”

　　隔着初七，他向冥冥中那个早已远去的故人发问，然而谢衣没有回答他，初七也没有。空荡荡的神殿里，只留下一片惨淡的寂静。

　　这大概……就是他的代价吧。

　　·与沧溟、华月

　　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遥遥。

　　人心茫茫，大概真的是在这漫长的时光中迷了路。雪夜里的酒也冷了，神殿里的花也谢了……直到尘埃行将落定，他才敢极尽心中那仅存的一点温热与不舍。终是迟了啊。

　　“为什么我只能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然后眼睁睁看着世上最爱我的人——为我赴死？”

　　他有些不甘而无力地咬紧牙关。这是一个既定的句点，由他亲手种下，并不应该感到陌生和茫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在心底被描摹预演了上千次，他早已想好了所有的对白，将所有挣扎埋进深深的眼底。

　　然而等这一切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仿佛突然钻进了一条看不见的毒蛇，一瞬间痛若刀绞。

　　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无可奈何。

　　“本座还要去给沧溟城主献花。”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温暖湿润，草木繁盛，还有许多珍禽异兽……若是能够，真想带你去看上一看。”

　　“形神俱灭、永世不见……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你恨我，对吗？”

　　“我会一直在这里。”

　　“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唯一感谢父亲的就是，他为我造出了你。”

　　“快起来，地上凉。”

　　“很好，原来你恨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原来你恨我？”

　　“……月儿？是你吗……？”

　　三个人，两个恨字，一样决绝的告别。

　　若是时光得以重来，便让这一切停留在它尚未衰败的时候吧。那个遥远温好的岁月里，没有心魔，没有死亡，他们三人在月下把酒共举。杯盏相击，落下一串晶莹的水光。

　　沈夜抬头仰望着那缕幽幽飘去的芳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他带着苍凉、悲伤而又疲惫的目光，像是要把她们铭刻进骨髓里。

　　这一眼，仿佛看尽了他们的一生。

　　·与沈曦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黑夜啊！纵使时光流淌过百年，依然不时地闯入沈夜的梦境里，像摆脱不了的魔魇。

　　那夜下着大雨，像针一样密密地扎在身上。他抱着年幼的妹妹在雨中奔跑，空荡荡的城池仿若死了一般。他张皇失措，茫然四顾，想挣脱这苦寒的囚笼，逃离残酷的宿命。然而这流月城孤悬九天，纵然逃过了父亲的追捕，又能去到哪里呢？

　　天命可畏，他烈山部生而困居于此，原是不忍下界诸多磨难，自请相助女娲补天。然而千百年过去，他们却被诸神所遗弃，被苍生所遗忘。如今矩木枯萎，五色石也将要燃尽，仙神在哪里，天道又在哪里？他烈山部何罪何辜，要因一点善念，遭受这样残酷的惩罚？

　　这个阴冷、枯老、行将死去的城台啊，难道要祭上全族人的鲜血——为它殉葬？！

　　怎么甘心，谁能甘心？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一线光明，他也要倾其所有与之一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小曦，我们生活的这个流月城，就快要彻底坏掉了。很快，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灰烬，随风散去。”

　　他的手指温柔地撩过妹妹的额发，自那日被强行送入矩木后，她再也没能长大，并且记忆只能维持三天。每过三天，她便会忘却所有，重新回到那个寒雨燎天的冷夜里。

　　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他抱紧妹妹小小的身子，她什么都不懂，只贪恋哥哥这个温暖宽大的怀抱。然而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所犯下的罪孽，又是否会憎恨自己，离他而去？

　　他不敢想。

　　这样也好，他们兄妹二人的命途，早已为这座孤城所扭曲。天地浩渺，却无他们的容身之所。就这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共赴那最后的永夜——倒也不算寂寞。

　　因此谁也无法可想，当砺罂借着沈曦之手，在最温情烂漫之时把刀捅进沈夜的胸口；当沈夜握紧剑柄，亲手贯穿妹妹幼小的身体时，这个面若冰霜的男人心里承受着怎样的错愕与煎熬。

　　在他前进的道上，早已不容任何一粒石子——即便那是他挚爱的妹妹。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原来他的心，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如此冰冷。

　　真是讽刺啊，岁月洪荒，他竟变成了自己当初最憎恶的那种人。

　　“……是你……弄疼小曦的么……你是……谁呀……？”

　　他垂下眼睫，如置寒潭。

　　“我是……没什么，我只是个过路人。”

　　就让她带着对哥哥的眷恋离去吧，就让沈夜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单纯善良，会为她奋不顾身的好哥哥吧。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雨夜，那一夜的沈夜和沈曦，彼此便是对方唯一的……世界。

　　这是最后的最后了。沈夜面对着那个早在心中勾勒千百次的结局……身边，仿佛依稀是从前的谢衣。昭明重生，心魔湮灭，流月城在夕阳的余光中归于寒冷和虚无。

　　千般算计，万番醉醒。那在百年岁月里泼洒的血泪，那无法说清的离恨情长，都是为了此刻啊。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孤身走向他的死亡。夕阳打在他的衣服上，红得像血。夜就要来了，这将是个永无尽头的寒夜，而一切都在这夜的召唤中，迅速地冰封、破碎、凋亡。

　　但是他不觉得冷。

　　他合上双眼，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和他说过的梦。他不喜欢做梦，因为在梦里，他总是会回到那个无能为力的黑色的雨夜，小曦的哭声，父亲冰冷的容颜，像一把钻心的刀，一下一下地剜在心里。

　　——但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啊……

　　恍惚中，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少年，不是流月城大祭司，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紫微尊上，而是他本来的自己。

　　他牵起沈曦的小手，缓缓向前走去，和华月还有瞳一起，结伴走向忘川那最后的句点。

　　远方，一抹熟悉的白衣执伞而立，悄然回首时，还是那样熟悉温暖的笑眼。这世上除了谢衣，还有谁有这样的温柔呢？

　　“哥哥，雨停了。”

　　沈曦伸出手，回头望向众人。

　　——那一刻，暗夜里仿佛突然有了光。

　　·与乐无异

　　幸甚至哉，谢衣遇到了无异。

　　古剑二中写了四对师徒：偃甲谢衣和无异；程廷钧和闻人羽；沈夜和谢衣；清和和夷则。师者，传道授业也。师父和徒弟，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像是亲人，像是朋友，又像是对手。师者有养育授教之恩，然而徒弟大了，总会有自己的心念。譬如这四对师徒，前两对同心同道，后两对则最终路长而岐。数年栽培，寒暑相对，最后才发现彼此道不相同，是何等揪心痛苦。

　　幸甚至哉，谢衣和无异是一对同路人。谢衣为无异指明了人生，而无异又传承了他的衣钵。斯人虽故，其心其术，却得以在这世间流传下去。不得不说是冥冥中的万幸。还记得少年相逢，在长安的花下街前，他送了他一只小小的偃甲鸟儿，那是一切的缘起，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以凡人渺小之力，试窥浩瀚天道，终究不过镜中捞花、苍猿捉月。”偃甲再精妙，终是死物，唯有生命……“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在通天之器的幻境里，无异和真的谢衣第一次相逢了，隔了一百年的时空啊，却仿佛近在咫尺。生命的温热，天道的寡情，皆化作一缕烟尘随风而散。只剩下这空荡荡的房子，堆砌如山的图纸，悄然转动的齿轮……只剩下这心里一点怀念，一些话语，一张日渐模糊进岁月里的容颜。

　　我一直在想，无异在重伤昏迷，徘徊在生死交界时遇到的那个谢衣，究竟是哪个谢衣？那个人执着一盏明灯，远远地走来，那样的从容闲定，脸上带着暖暖的笑。他来和自己心爱的弟子做最后的道别。可是真的谢衣并没有见过无异，而偃甲谢衣又怎会有能渡去忘川的魂魄？

　　——是奇迹吗，还是无异在朦胧中的一场幻梦？

　　然而无论如何，那只偃甲鸟儿确是真的。它最后衔起那残片飞向广袤的天宇，谢衣不在了，初七也不在了，我看着它的影子越来越远，不知山河悠悠，何处是它的归宿？又或者它是托着主人的心绪而来，来带走最后一点无谓的哀思和牵绊，他一生求索，作茧自缚，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脚下这片滚滚红尘，大概也只有在此刻，他能卸下所有的包袱，化作一只鸟儿，长空万里，直下山河。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沈夜：寒雨有时尽，永夜初晗天

　　·与初七

　　初七不是谢衣，初七即是初七，前尘种种早已如梦而散。

　　即便最后恢复了记忆，他也还是拔刀向前，眼神笃定。

　　——“他的喜怒就是我的息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只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去救乐无异呢？

　　他靠着再也无法开启的大门，有些恍惚，最后只从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苦笑：“呵……谢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他的双眼有些空茫地望向远方的黑暗，像是想看清那个湮没在回忆与时光中的自己，然而终究……是看不清了。

　　有时我在想，当沈夜透过流月城冰寒彻骨的长风，看向角落里那里恭敬谦卑的人影，看到的究竟是目下这个忠心不二的仆奴，还是百年以前那个背师出逃的弟子？

　　当年自捐毒捕获谢衣，他已垂死，回天乏力，沈夜便动用傀儡之术，哪怕只是一个空壳，也要留下他在这世上。这是种怎样的执念？即便这一次终于如他所愿，谢衣脱胎换骨变成了初七，绝对服从，绝对忠诚，可是……他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扬着明媚的笑脸，脆生生唤他“师父”的谢衣了。

　　一切都变了，都输给了宿命，输给了心魔。

　　沈夜不禁要冷笑，他们师徒，大概真的是完全相背的两个人吧。彼此像隔了一川大雾，永远也看不通透。谁又曾料想，谢衣居然复制了一个与他一摸一样的偃甲人……到最后，居然宿命一样的踏上和他相同的道路，赴身西域，走向同样的句点。

　　真是一个好徒儿啊，即便身死，即便化成偃甲，也要与他作对？好……那他便废去这个偃甲的性命，砍下他的头颅！生生世世，两相长绝。

　　他将偃甲的碎片做成杀人的利器，赠给初七，赠给他这个曾经最痛恶杀人的弟子……像是一种报复，一种惩罚。

　　然而罚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早已忘却了过往，没有爱，没有恨，又怎么会痛呢？

　　所以沈夜其实是在惩罚自己吧。

　　他一生孤命。拥有的太少，贪爱的太多。所有的温情爱恋都走得太快，像指间的细沙，越是想抓住，却越快地流散消亡。所以他拼尽力气，不顾一切，也要紧紧攥住双手，抓不住沙子，那就留下哪怕一丝的烙印也好。

　　伤人自伤，他立身于血河之上，那血中，亦有从他指缝间流淌下的温热。

　　愧疚？憾恨？不是没有。然而他的愧恨太多了，沉湎其中，简直痛得叫人发疯。还不如忘却了、抛开了，融进彻彻底底的黑暗。

　　只是，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开口，纵然那答案已经无比清晰。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看着多年以前那个明媚而温暖的故人。然而初七只是静静地低下头去，回答：“是的，主人。”

　　于是他也沉下了眉眼，“那么，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付出怎样的代价？”

　　隔着初七，他向冥冥中那个早已远去的故人发问，然而谢衣没有回答他，初七也没有。空荡荡的神殿里，只留下一片惨淡的寂静。

　　这大概……就是他的代价吧。

　　·与沧溟、华月

　　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遥遥。

　　人心茫茫，大概真的是在这漫长的时光中迷了路。雪夜里的酒也冷了，神殿里的花也谢了……直到尘埃行将落定，他才敢极尽心中那仅存的一点温热与不舍。终是迟了啊。

　　“为什么我只能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然后眼睁睁看着世上最爱我的人——为我赴死？”

　　他有些不甘而无力地咬紧牙关。这是一个既定的句点，由他亲手种下，并不应该感到陌生和茫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在心底被描摹预演了上千次，他早已想好了所有的对白，将所有挣扎埋进深深的眼底。

　　然而等这一切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仿佛突然钻进了一条看不见的毒蛇，一瞬间痛若刀绞。

　　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无可奈何。

　　“本座还要去给沧溟城主献花。”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温暖湿润，草木繁盛，还有许多珍禽异兽……若是能够，真想带你去看上一看。”

　　“形神俱灭、永世不见……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你恨我，对吗？”

　　“我会一直在这里。”

　　“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唯一感谢父亲的就是，他为我造出了你。”

　　“快起来，地上凉。”

　　“很好，原来你恨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原来你恨我？”

　　“……月儿？是你吗……？”

　　三个人，两个恨字，一样决绝的告别。

　　若是时光得以重来，便让这一切停留在它尚未衰败的时候吧。那个遥远温好的岁月里，没有心魔，没有死亡，他们三人在月下把酒共举。杯盏相击，落下一串晶莹的水光。

　　沈夜抬头仰望着那缕幽幽飘去的芳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他带着苍凉、悲伤而又疲惫的目光，像是要把她们铭刻进骨髓里。

　　这一眼，仿佛看尽了他们的一生。

　　·与沈曦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黑夜啊！纵使时光流淌过百年，依然不时地闯入沈夜的梦境里，像摆脱不了的魔魇。

　　那夜下着大雨，像针一样密密地扎在身上。他抱着年幼的妹妹在雨中奔跑，空荡荡的城池仿若死了一般。他张皇失措，茫然四顾，想挣脱这苦寒的囚笼，逃离残酷的宿命。然而这流月城孤悬九天，纵然逃过了父亲的追捕，又能去到哪里呢？

　　天命可畏，他烈山部生而困居于此，原是不忍下界诸多磨难，自请相助女娲补天。然而千百年过去，他们却被诸神所遗弃，被苍生所遗忘。如今矩木枯萎，五色石也将要燃尽，仙神在哪里，天道又在哪里？他烈山部何罪何辜，要因一点善念，遭受这样残酷的惩罚？

　　这个阴冷、枯老、行将死去的城台啊，难道要祭上全族人的鲜血——为它殉葬？！

　　怎么甘心，谁能甘心？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一线光明，他也要倾其所有与之一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小曦，我们生活的这个流月城，就快要彻底坏掉了。很快，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灰烬，随风散去。”

　　他的手指温柔地撩过妹妹的额发，自那日被强行送入矩木后，她再也没能长大，并且记忆只能维持三天。每过三天，她便会忘却所有，重新回到那个寒雨燎天的冷夜里。

　　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他抱紧妹妹小小的身子，她什么都不懂，只贪恋哥哥这个温暖宽大的怀抱。然而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所犯下的罪孽，又是否会憎恨自己，离他而去？

　　他不敢想。

　　这样也好，他们兄妹二人的命途，早已为这座孤城所扭曲。天地浩渺，却无他们的容身之所。就这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共赴那最后的永夜——倒也不算寂寞。

　　因此谁也无法可想，当砺罂借着沈曦之手，在最温情烂漫之时把刀捅进沈夜的胸口；当沈夜握紧剑柄，亲手贯穿妹妹幼小的身体时，这个面若冰霜的男人心里承受着怎样的错愕与煎熬。

　　在他前进的道上，早已不容任何一粒石子——即便那是他挚爱的妹妹。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原来他的心，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如此冰冷。

　　真是讽刺啊，岁月洪荒，他竟变成了自己当初最憎恶的那种人。

　　“……是你……弄疼小曦的么……你是……谁呀……？”

　　他垂下眼睫，如置寒潭。

　　“我是……没什么，我只是个过路人。”

　　就让她带着对哥哥的眷恋离去吧，就让沈夜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单纯善良，会为她奋不顾身的好哥哥吧。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雨夜，那一夜的沈夜和沈曦，彼此便是对方唯一的……世界。

　　这是最后的最后了。沈夜面对着那个早在心中勾勒千百次的结局……身边，仿佛依稀是从前的谢衣。昭明重生，心魔湮灭，流月城在夕阳的余光中归于寒冷和虚无。

　　千般算计，万番醉醒。那在百年岁月里泼洒的血泪，那无法说清的离恨情长，都是为了此刻啊。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孤身走向他的死亡。夕阳打在他的衣服上，红得像血。夜就要来了，这将是个永无尽头的寒夜，而一切都在这夜的召唤中，迅速地冰封、破碎、凋亡。

　　但是他不觉得冷。

　　他合上双眼，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和他说过的梦。他不喜欢做梦，因为在梦里，他总是会回到那个无能为力的黑色的雨夜，小曦的哭声，父亲冰冷的容颜，像一把钻心的刀，一下一下地剜在心里。

　　——但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啊……

　　恍惚中，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少年，不是流月城大祭司，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紫微尊上，而是他本来的自己。

　　他牵起沈曦的小手，缓缓向前走去，和华月还有瞳一起，结伴走向忘川那最后的句点。

　　远方，一抹熟悉的白衣执伞而立，悄然回首时，还是那样熟悉温暖的笑眼。这世上除了谢衣，还有谁有这样的温柔呢？

　　“哥哥，雨停了。”

　　沈曦伸出手，回头望向众人。

　　——那一刻，暗夜里仿佛突然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