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2》则阮同人文——《美人望不见》

　　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也在所不惜了，只要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古剑奇谭二·则阮·美人望不见』

　　壹。

　　初夏时分的天气有些无常，前一刻明明万里无云的碧空，这一刻却突然下起雨来，这原本静谧的山林因为这场雨的到来，一下子也变得热闹不少。

　　由于灵力消耗过多的缘故，阿阮有些虚弱，她抬手望了望自己的手，不晓得这样的生命，还可以维持多久。

　　“阿阮，你还好吗？”夏夷则问道。

　　阿阮笑着点了点头：“夷则你呢？”

　　“我自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你的灵力……”

　　“嘘，”阿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不要说这个嘛，夷则你老是这样，一点都不好玩。”

　　看着她撅起嘴鼓脸的样子，他只微微叹息一声，换了个话题：“现在下着雨，也不好赶路，等待会雨停了，我御剑带你去附近的城镇玩。”

　　她双手交叠靠在耳边，头微微偏起，笑起来露出一点点白净的牙：“我就知道夷则最好了～”

　　他无言，伸手从包里摸出一只偃甲鸟，开启，有少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夷则，你和仙女妹妹在哪啊？我在西域这边打听到沿海青州似乎有一块龙血藻晶，哦对了，听闻那边还有一位老者叫什么‘慕承长老’的，对灵力抑制颇有办法，我在这边暂时抽不出身，你带仙女妹妹去碰碰运气吧？”

　　“小叶子就是会想，不然我们还在到处乱跑呢，”阿阮绞了绞耳边的鬓发，像是有些为难，“嗯，为了报答小叶子，我是不是应该送点什么给他呢？真为难呀……”

　　夏夷则：“……这个倒是不必，乐兄只是关心你罢了。”

　　阿阮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可，可是，小叶子又不会找我借钱……这么关心我呀？”

　　他无奈的摇摇头：“因为都是朋友，乐兄和闻人姑娘，都很喜欢阿阮。”

　　“喜欢……”阿阮偏着头，“是不是，和夷则一样的喜欢呀？可是我总感觉……夷则跟小叶子，还有闻人姐姐，都不一样呀。”

　　他温和的笑一笑，伸手拂一拂她的额发：“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过个中区别，却要阿阮自己慢慢体会。”

　　阿阮嘴角一别：“夷则也是这样，谢衣哥哥也是这样，你们都不告诉我，哼。”

　　知道她只是闹脾气，夏夷则只是反手抽出了剑，冲她伸手：“来，雨停了，听说江南一带的胭脂水粉最是好，带你去买。”

　　阿阮干巴巴的应：“好，好吧，坏夷则。”

　　他笑笑，伸着的手再往前递一递。

　　“说好了要买胭脂哦，我已经收到好些香味啦，”阿阮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嗯，这次要买薰甜薰甜香的～”

　　“嗯，”他捏了个诀，剑稳稳停在身前，“都依你。”

　　她终于眉开眼笑的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兴奋似的催促：“走啦走啦快走啦！”

　　——他觉得，他一直对她这样的举动……无法持反抗态度。

　　一路安稳到达临江镇，路上还有阿阮颇兴奋的指着下方土地吵吵闹闹——

　　“夷则夷则你快看你快看！那只是什么啊？好像小红小时候哦！”

　　——那是只红狐狸。

　　“夷则夷则！你看那里有个池子！”

　　——这里到处都是池子，这个比较大而已。

　　“夷则夷则夷则！你飞慢一点！我要摔下去啦！”

　　——这个……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面那个人就真的滑下去了，脚下的脸稳稳的在空中打了个旋，在阿阮湮没于喉咙里的一声尖叫中拉下帷幕，他将她牢牢抱住，皱眉：“怎么松手了？”

　　阿阮理直气壮：“因为你都不理我嘛。”

　　“可你若是摔下去怎么办，”夏夷则叹一口气，“下次……不会不理你。”

　　她笑起来，眼睛都眯起来，弯成一个细小的弧度：“我知道夷则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呀。”

　　贰。

　　江南是弯弯的一渠水。

　　则了个偏僻些的角落下来，阿阮便蹦跳着要到处逛逛，夏夷则总是拗不过她，只得依着。

　　街市上很是热闹，像是赶上了什么节日，有小贩推着摆放面具的小推车，嚷嚷着叫卖。

　　阿阮一向对这样的新奇事物最是感兴趣，跳跳闹闹半天，摇着夏夷则的手：“夷则夷则，你……你喜不喜欢那个呀？”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是一车面具，依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特别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都会讨好似的摇着他的手问“夷则你喜不喜欢那个”……于是目光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瞥：“阿阮很喜欢？”

　　“也，也不是特别喜欢……”她目光跳跃的有些闪亮闪亮的。

　　夏夷则心知这是特别喜欢的意思，笑了一笑：“那我买给阿阮，阿阮要不要？”

　　阿阮拉了拉鬓发：“……要呀。”顿了顿，“可是你给我买的话，我就不拿东西和你换了，阿狸也很小气的。”

　　夏夷则牵住她的手往铺子面前走去：“嗯，不用。”

　　面具五花八门，小贩巧舌如簧。

　　阿阮指着货架上一个面具：“夷则夷则！你看！那个像不像阿狸？买给阿狸好不好？”

　　——嗯，可以。

　　小手又一指：“夷则夷则你看那个像不像小红？那个给小红买啦！”

　　——……嗯，好。

　　继续指啊指：“夷则你看这个蓝色的好像小叶子！这个买给小叶子！”

　　——好吧，乐兄照顾你良多，这个谢礼虽不算得贵重倒也是个心意。

　　白嫩嫩的手指又一戳：“夷则夷则这个红色的给闻人姐姐！……不对，闻人姐姐不喜欢毛茸茸的，”为难似的顿一顿，又指，“那这个，这个好了！”

　　——闻人姑娘……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夷则！”他正愣神，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就被送到了眼前，透过面具留的两个眼洞，望见那姑娘笑靥如花：“这个，给夷则。”

　　一时间猛然愣住。

　　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后来上了太华山，儿时记忆除了礼义仁政，除了母亲一直叮嘱的不能哭泣，除了同门之间关于道法的论述——他真的对这些东西，不太有记忆。

　　——要不要接过来？他有点为难，手紧了又松，面上无一丝变化，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个面具。

　　眼洞里那张脸突然有点沮丧：“夷则不喜欢呀……那就算了吧……”握着面具的手就要往下垂，他方才如梦初醒，一把抓住她的手。

　　“喜欢。”他抿抿唇角，“谢谢阿阮。”

　　阿阮沮丧的脸一下子欢欣起来：“那我给夷则戴上？”声音中带点期盼，手指跃跃欲试。

　　“……”他伸手从货架上取下一个金色面具，同她取下来那一堆放在一起，递给小贩一锭白银，“这些我们都要了，不用找了。”

　　难得碰到金主，小贩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忙伸手去接，还没接到，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只白嫩的小手摁住了那年轻公子手里的白银，阿阮脸上尽是认真：“夷则不能这样大手大脚花钱，闻人姐姐说了，要节约用钱。”

　　“……那便依价找吧。”夏夷则道，将手里的白银放在了桌上，伸手将刚才拿下的金色面具戴到阿阮面上，“还不错。”

　　她嘴巴一抿，踮起脚来将手里的面具也戴到他脸上：“夷则也要戴，嗯。”

　　他任由她笨拙的给他戴面具，指尖擦过耳后的时候指甲微微刮到皮肤，他伸手接过小贩找好的钱收好，一只手拎起那一打面具，一只手牵住她：“走吧，前面还有卖胭脂水粉的，比上次在广州买的肯定要好上许多。”

　　“会不会很香呀？”阿阮问。“上次广州买的都好好闻，阿狸也很喜欢的。”

　　“会，”他回答，“这边的胭脂水粉，很香的。”

　　叁。

　　江南的客栈颇有意思。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露出细小的缝隙，潺潺流水从下面经过，丝丝凉意从中蒸腾，整个院子都很凉快，就像——山野树林。

　　“两间上房。”夏夷则拉住阿阮，以防她一下子又跑到他视野之外的某处去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后者嘟着嘴巴，一边说着坏夷则，一边又乖乖站在他身边，看的他甚满意。

　　“为什么是两间啊？”阿阮凑过来。

　　掌柜的见到面前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身后突然钻出来的一个漂亮小姑娘，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这个姑娘，真漂亮啊，这个姑娘……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因为我和阿阮是两个人，所以要两个房间。”夏夷则很耐心的解释。

　　阿阮眉毛一下子撇下来，腮边鼓起来：“不要，我要和夷则一起睡。”

　　“……”感觉到掌柜的略奇异的目光，夏夷则忍不住面上红一红，干咳一声后正经严肃道，“阿阮，莫要胡闹，你是女子，而我是……”

　　“可是在外面也是跟夷则一起睡的呀，”阿阮振振有词，“为什么就不能住一间房呀？我一个人害怕。”

　　夏夷则：“……”

　　阿阮玩玩头发，又扯扯衣服，委委屈屈的拿个眼睛去瞄他，那副模样儿真是个我见犹怜，一旁的掌柜的都看不下去了：“既然姑娘这样，公子便凑合一下吧，我着小二将大房间拾掇拾掇，安个屏风就成。”

　　“为什么要安个屏风呀？”阿阮偏头，“不过，夷则，屏风是什么呀？”

　　夏夷则没正面回答，只闷头想了想，对掌柜的一抱拳：“那就这样吧，便麻烦掌柜的了。”

　　“不麻烦，不麻烦，”掌柜的乐呵呵的一摆手，“小二！去把后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安个屏风！”

　　于是乎，阿阮在这一天，终于懂得了屏风的含义。

　　房间确实很大，两张床榻中间用一盏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着牡丹，无比艳丽。

　　“什么呀，谢衣哥哥明明说过，这个叫挡风屏，”阿阮摸着屏风，“可是这个比谢衣哥哥做的小多了……”

　　“挡风屏？”夏夷则挑挑眉毛。

　　“嗯，因为是挡风用的呀，谢衣哥哥这么说的。”阿阮双手背在背后，身子前倾，撒娇似的，“夷则，这里又没有风，咱们不要这个好不好啊？”

　　“不行，”夏夷则立刻拒绝，有些无奈，“别的什么都行，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男的，你是女孩子。”

　　“为什么男孩子和女孩子就不能谁在一起呀？”

　　“只有夫妻才能睡在一起。”

　　“为什么呀？”

　　“这是规矩。”

　　“夷则你哪里来这么多规矩呀，可是为什么在外边你就能带着我睡觉呀？”

　　“因为外边危险。”

　　“为什么这边就不危险？”

　　“……阿阮你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

　　阿阮不好意思的捏了捏鼻子：“那个……谢衣哥哥说了，凡事多问个为什么，就可以做到呀。”

　　他扶额：“……谢前辈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

　　“可是这个很有用呀，有一次谢衣哥哥烤果子，我就问了他很久为什么要烤果子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笑的有些狡黠，“然后第二天，就没有烤果子了。”

　　“阿阮为什么不想吃谢前辈做的烤果子？”

　　“因为很难吃呀。”

　　“那阿阮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睡？”

　　“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

　　“阿阮为什么不喜欢一个人呢？”

　　“因为有夷则在，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啊。”

　　“……阿阮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因为我喜欢夷则呀。”

　　“那阿阮为什么喜欢我？”他摊摊手，嘴角微微勾起。

　　“因为……”阿阮蓦地住口，委委屈屈的埋头，“坏夷则，自己睡就自己睡，哼。”

　　夏夷则摸摸她的头：“嗯，阿阮这个方法不错，以后遇到问题还真是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她跺脚：“坏夷则坏夷则！夷则坏死了！”然后嘟着一张小包子脸，蹦回了自己那边。

 　　肆。

　　太华山弟子向来有临睡前清修的习惯。

　　夏夷则端坐在床榻上，双手结了个印，内息在体内缓缓流转。

　　江南的月色并不比长安那么明亮，兴许是因为水乡的缘故，这里的月亮像是戴上了面纱，朦胧而皎洁。

　　皎洁的月光里突然窜出个双辫子的身影，夏夷则几乎是立刻就睁开眼睛，前者正走到他床榻前边，微微倾身。

　　正是阿阮。

　　“夷则，我睡不着。”她说，声音小小的，像是怕谁听见。

　　他身子僵一僵：“不是教了你，睡不着就数羊？”

　　阿阮很苦恼：“可是我连夷则都数了三百二十九个了，还是睡不着。”

　　——不是让你数羊吗，你到底在数什么。

　　阿阮继续：“而且你这边有窗户，我那边黑黑的一片，不喜欢。”

　　夏夷则起身来，揉揉眉心：“那阿阮睡这儿，我去睡那边。”

　　“夷则，你陪我说说话嘛，”阿阮拉着他的手摇啊摇，“我跟你讲以前谢衣哥哥跟我讲过的事情，你给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呀？”

　　——其实他真的很不想答应，可是面对阿阮他一向没什么抵抗力，于是夏夷则点头：“不过待会儿阿阮要乖乖睡觉。”

　　阿阮点头，点头，再点头，很是兴奋的往床榻上一坐：“那我跟你讲我第一次见到谢衣哥哥的事情？嗯，那个……”

　　“这个已经讲了二十三遍了，”夏夷则在她身边坐下来，“那时候的谢前辈……真是想不到啊。”

　　“虽然我不知道，谢衣哥哥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可是阿阮能感觉到，谢衣哥哥不开心，真的不开心，”阿阮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可是，谢衣哥哥又不和阿阮说话，阿阮也不知道……”

　　“阿阮，别难过。”他揉揉她的头发。

　　“嗯，不难过，我现在有夷则陪着，才不难过。”她笑起来，发鬓的绿花略有松动，摇摇欲坠。

　　他伸手扶一扶那朵花：“可惜乐兄不在，我却是没法烤肉给你吃……”

　　“我可以烤给夷则吃呀，小叶子教过我的～就是谢衣……”她蓦地顿住，像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人，眼睛眨了一眨，将睫毛垂下来，“可是，夷则，我烤的也不好吃，虽然比谢衣哥哥烤的要好吃一点……”

　　“如果阿阮烤给我，我就吃。”他的声音笃定，也分不清是不是有两分无奈。

　　“夷则，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夷则，你为什么会面目全非呀？”阿阮仰起头，“那时候我没问，可是夷则，你也一定不想的吧……阿阮觉得，你一定，一定很难过……”

　　“我无……”

　　“你又来！小叶子都说了，你老是这么说！”阿阮鼓起腮帮子，“难过就是难过了，夷则总是这样，为什么都不承认呢？”

　　他一时愣住。

　　“夷则以后不准再这么跟我说话了，我也会难过的呀，”阿阮伸手过去，牢牢的抱住他，“我呀，想陪着夷则，陪很久，很久。”

　　“会的，”他拍一拍她的背，“一定会的。”

　　伍。

　　——结果还是睡在一块了。

　　谁说的，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该来的怎么都不会来。

　　夏夷则自院中练完一套剑法，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这个时候阿阮也应该起来了，按照往日的习惯，她一定会跑出来看他练剑，顺便学着比划比划，今日还没有动静，这叫他感觉很是不对。

　　收回手中的剑，夏夷则凝视了那房门半天，沉吟一下，决定进去看看。

　　屋内的气息很是不对劲。

　　隔着一扇并不算的如何厚重的木门，夏夷则只微微察觉到一点阿阮的气息，那气息断断续续，就像她一直散溢的灵气一样——

　　他猛然踢开房门，阳光伴着轻薄的粉尘洋洋洒洒，像是一道诀别。

　　阿阮还在。

　　他心下猛的一松，在床榻前坐下来，伸手去拍拍她的肩：“阿阮？起来了，快要正午了。”

　　床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阿阮？”他再推一推她。

　　她十指微微动了动。

　　“阿阮，”他很耐心的伏下身去，“昨日你不是吵着要尝尝江南的小米粥，快些起来，不然就没得吃了。”

　　“……夷则。”她唇角动了动。

　　“嗯，我在这儿。”他又很耐心的回答。

　　她这才睁开眼睛，目光却不复往日的轻灵：“夷则，我好累呀。”

　　“阿阮只是饿了，吃点东西就会好的。”他说，将她扶起来，心里头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终于还是这样？他最怕的事情……还是这么发生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什么都无法掌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挽回——

　　“我是个懦夫”的感觉。

　　她倚在他肩膀上，微微点头：“夷则说是，那就是吧，那阿阮一定好好吃东西，小米粥要喝两碗。”

　　他的手微微一动，强行压下了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沉声道：“那我去给阿阮买，阿阮要等着我回来，不能睡着，知道吗？”

　　“可是我好累呀……夷则，我好想睡觉。”她闭了闭眼睛，看上去真是疲累至极的样子。

　　“不能睡，阿阮，”他抱一抱她的肩，“一定不能睡……你要是睡了，那醒来就没有东西吃了。”

　　“坏夷则，”她嘟嚷，又睁开眼睛，笑起来，“那我就不睡，不过，夷则，你要快一点呀，我真的，真的好累啊。”

　　“嗯，我一定快些回来，阿阮也一定不能睡，”他起身走去门边，脚步即将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又回头，认真的叮嘱，“记得，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然后他就关上了门。

　　阿狸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窝到阿阮身边，脑袋讨好似的蹭一蹭她，发出奇异而有些类似哭泣的声音，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像是要流出眼泪。

　　“嘘——阿狸不要吵，”她抬手摸一摸它的头，“灵力散的真快啊……这可怎么办呀。”

　　阿狸用小爪子挠了挠她的衣裳。

　　“我不会睡的，好啦，我还要等夷则回来，”她又摸一摸它的头，“我可是答应夷则，要一直陪着他的。”

　　陆。

　　几乎是一路狂奔的到达青州。

　　原本想要一路慢慢走的路程，被夏夷则生生缩短，灵力散溢太多的阿阮只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双目闭的紧紧，偶尔的睁开一线，然后又缓缓合上。

　　“阿阮，阿阮，到青州了，别睡了，阿阮。”他唤道，声音里几分焦急，几分悲伤。

　　阿阮睁了睁眼睛：“这么快就到了呀，夷则果然最了不起了……”

　　他身子猛的一颤，咬牙：“阿阮，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找慕承长老……”

　　她轻轻的嗯一声：“夷则，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呀？”

　　“好，你不准睡。”他用灵力牵引着乐无异传来的偃甲鸟，里头的灵力波动在为他指明方向。

　　“好呀，那夷则给我讲什么？”她笑着问。

　　“给你讲讲我跟乐兄小时候的事？其实我们并非第一次相见，不过那时太年幼，都没有记忆罢了，这事还是上次回长安，听萧叔叔说的……阿阮？”

　　“嗯，”她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没有气力，“小时候的小叶子，是什么样子呀？”

　　“萧叔叔说，那时候的乐兄很喜欢捣乱，”他小心的用灵力护住她的身子，脚下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快，“就跟现在一样。”

　　“小叶子从小就那么闹腾呀？可是谢衣哥哥也是啊，难道谢衣哥哥小时候也是这样？”

　　“谢前辈我倒是不知道……不过那时候的乐兄，确实是很让人头疼的。”

　　她微微眯起眼睛：“是吗？”

　　他点头：“乐兄那时候跟着定国公进宫来……阿阮？”

　　“夷则……我真的好累呀……”她喃喃道，“小叶子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讲好不好？我真的好困呀。”

　　“阿阮，不能睡，”他轻声哄她，“等到找到慕承长老……”脚步蓦地顿住。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

　　在这样的秋日……竟还有桃花？

　　他眯了眯眼睛，放慢了步子往里头走。

　　“夷则，这是什么呀，好漂亮。”她伸手去摸花瓣，粉色桃花微微颤抖，在指尖触到的一瞬竟化为点点流光。

　　“阿阮，不要碰，”他沉声道，“看来这个慕承长老……应是此处无误了。”

　　她很听话的收回手，窝在他怀里：“那夷则，我们快进去找他呀。”

　　他方想要回答，里头突然传来一人惊愕的声音：“巫山神女？！”

　　那声音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美酒，醇厚而凝重。

　　“你认得我？”阿阮有些惊讶，望过去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讶异。

　　那是一个青年人，黑发白衣，似是修道中人。

　　“小仙慕承。”他道。

　　“我……我不是巫山神女，”阿阮望了望夏夷则，又望望慕承，“此番前来，是，是有事想请慕承长老帮忙……”

　　夏夷则点头：“晚辈夏夷则，这位是阿阮姑娘，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相求，还望长老……”

　　“不是神女……？怎会……”慕承喃喃，“灵气似是在溢散，这股剑心之意……难不成你是……露草化灵？”

　　柒。

　　慕承长老，不过一介顽仙，多年不肯修行渡劫，徒留人界罢了。

　　“乐兄竟能寻到此等人物，当今在西域的地位可算超然。”夏夷则默了默，目光又转向床榻上的阿阮。

　　听那慕承长老的意思，此地确是有一块龙血藻晶，不过他们来迟一步，已被别人所求，如今之法，只得暂用封印与仙药，拖住灵力散溢罢了。

　　“年轻人，”窗外传来慕承长老悠然一声叹，“何必执着。”

　　他抿了抿唇，起身离开房间。

　　屋外桃花灼灼，漫了一眼的灿烂，慕承长老立于树下，眼中带着惋惜之意。

　　“长老也有执着之事吧，”夏夷则轻声道，“这桃花……”

　　慕承长老摇摇头：“……只是纪念一个故人罢了。”

　　“这位故人，想必在长老心中，地位颇重。”

　　他抬头望望桃花，又看看夏夷则，叹息：“……年轻人，你很好，不过世间万物皆有凋零之时，还望莫要太过执着，逆天而行，是为作孽。”

　　夏夷则默然，手划了一划：“不知长老所言逆天而行……是谓何？”

　　“露草化灵，灵力散溢非常人所能控制，就连仙人在世，也不可得，”他长叹一口气，“何况仙也并非永恒，纵是巫山神女，也在劫难逃，何况小小露草。”

　　“当真无法？”

　　慕承望见那个年轻人眼里的执着，一如他当年——年轻气盛，自以为是般，像是忆起轻狂往昔，他蓦地一笑，道：“万物，皆尊天命。”

　　“皆尊……天命。”夏夷则轻声念了念这四个字，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拱手：“多谢长老点拨，晚辈……明白。”

　　“你不明白，”慕承沉声道，“就像……”顿了一顿，“罢，年轻人，你还年轻，还有时间去体会，只盼日后你忆起今日往昔，莫要后悔。”

　　“做过的事，即便遗憾，又何来后悔一说？”

　　“说得好，”慕承赞许的点点头，“说得好啊……”他目光往他身后望去，就像是凝固在那一点，就像是看着那朵花，“真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啊……”

　　夏夷则回头望一望，身后的木门紧闭，有几枝桃花，在屋檐下灼灼燃烧。

　　“一定会绽放的吧，会开满整个春夏秋冬……延续到很久吧，”慕承缓缓说完，深深吸入空气，又缓缓吐息，“那孩子醒了，去看看她罢，尚且还有数月，切记珍惜。”

　　“多谢长老。”夏夷则行了个礼，推开屋门。

　　慕承望着那扇木门，半响，目光转向漫山遍野的桃花。

　　“吾友，一别数千年，如若不是那三世镜，想我如今已是另一人……”他喃喃道，“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啊。”

　　床角纱帘上坠着的铃铛缓缓摇动，阳光透过窗户一点点漫进来，夹杂着桃花的灼灼芳华，映入昏沉。

　　“阿阮？”夏夷则轻声唤道，“醒了？”

　　“……嗯，夷则，”阿阮望着床榻边的人，身子动了动，笑一笑，“慕承长老……我总感觉很熟悉，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好像是老朋友……”

　　“哦？那阿阮可曾想起什么？”夏夷则扶她起来。

　　她摇摇头：“没有，一想就会很头疼……只是记得有一个很喜欢桃花，就是院子里那种花的仙人，他和司幽——对，他和司幽的关系很好。”

　　“既然头疼，那就不要想了，”夏夷则摸摸她的头，“饿了吗？”

　　“有，有一点……”她嘿嘿笑了笑，偏头，“可不可以吃鸡腿呀？”

　　捌。

　　日子过得漫长而没有边际。

　　阿阮开始嗜睡，长久的不吃东西，双目紧闭，夏夷则就守在窗边，她醒来便同她讲讲话，却经常是话说到一半，那女孩就悄无声息的又睡过去。

　　慕承时常前来探望，却从不进屋，只是隔着闲置空地，在桃花树下摆了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

　　心知这位长老是在缅怀故人，夏夷则也没有多去打扰，不过偶尔同慕承谈一两句话，能听出这位长老在谈起那当年之事时……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目光里，就像是燃起了火焰。

　　每个人都有年少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永远年少而轻狂。

　　“你啊，还真是死心塌地啊，神上明明没有对你做那样的要求。”白衣仙人落下一颗棋子。

　　蓝衣仙人信手拈了棋子：“觉得神女……同情罢了。”

　　“呵……同情，”白衣仙人摇摇头，“司幽，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司幽抬头望了望他背后，淡然：“桃花要开了。”

　　“几十年如一日，守着这些桃花，我倒觉得不错。”白衣仙人耸耸肩。

　　“可以结漫山遍野的桃子给你么？”司幽失笑。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神女想是会喜欢，到时候邀她过来品品桃子，倒是不错，很不错。”白衣仙人啧啧道。

　　司幽拈棋子的手顿一顿：“别打扰她。”

　　白衣仙人唇角勾起大大的弧度：“暴露了哦，”手中棋子重重落下，“你输了。”

　　司幽看了看棋盘，随即有些无奈的摇头：“罢……替你照看两天桃花罢了。”

　　“先说好，你若是弄死了一株，可得还我十株，”白衣仙人抬手，“如今神女跟你的事……”

　　“他们喜欢如何说，便如何说罢，我倒是不想为此……”顿了顿，目光一凝，“你是想说什么？”

　　白衣仙人却不答话，只站起身来，手轻轻抬起一枝过低的树枝，那桃花簌簌抖了一抖，终是安安稳稳停在枝丫上：“世间万物皆有天命，这桃花也终有凋零之日，只愿凋零的时候，陪护者莫要失望，莫要后悔，”枝上桃花渐渐枯萎，手微微一用力，嘎吱一声树枝被折断，他将树枝抛到司幽面前的棋盘上，“记得还我十枝。”

　　阿阮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面上浮了些许汗珠，脑海里皆是那白衣仙人抛出桃花枝的样子，那样意味的笑容，那样……怜悯般的神情。

　　“阿阮？”

　　她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夏夷则，手指动了动，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夷则。”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夏夷则擦一擦她额上的汗水，问。

　　她看了他许久，倏地一笑：“……没有，夷则，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桃花。”

　　他点点头，将她扶起来：“小心些。”

　　阿阮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夷则，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干嘛这么小心呀。”

　　“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他笑一笑，摸摸她的头。

　　她不置可否：“嗯，我也这么觉得……我呀，还想多陪夷则一会儿呢。”

　　“阿阮，”他声音里微微带了些责备之意，“别乱讲，你会……”

　　“桃花还没谢，”她突然说，推开了门，撞入满林的桃花灼灼，“谢衣哥哥说过，现在看到的，就是最美的了。”

　　他怔住。

　　阿阮深呼吸一口气：“***的空气呀，在屋子里待了这么多天，终于出来了，”目光轻轻往前望去，桃花树下的棋盘旁，却没有那白衣仙人，她叹息似的望着那棋盘，喃喃：“可惜……”

　　夏夷则也望了望那树下的棋盘，拍拍她的肩：“桃花还是不要乱碰了，慕承长老……很重视它们。”

　　她点点头：“是呀……很珍惜，很珍惜呢。”

　　玖。

　　开满桃花的地方，没有迎来冬天。

　　阿阮坐在桃树下，看着那一副残局，有些发呆。

　　这是慕承没有下完的棋，或者说，是白衣仙人和司幽没有下完的棋。

　　她不懂棋，但她知道，这局棋不简单。

　　因为夏夷则说——此局无解。

　　“阿阮姑娘？”

　　她抬头望过去，是慕承正好也望过来的目光。

　　“长老，”她动了动唇，“那株桃花——是你让司幽送给神女的吗？”

　　慕承像是有点诧异，在她对面坐下来：“姑娘继承了这部分的记忆？……倒真是太久了，没想到司幽能让那支桃花活下来，”顿了顿，敲敲棋盘，“可那又如何，他没有还我的桃花。”

　　阿阮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应该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来不及吧？”

　　“是啊，”他叹口气，“除了神女——没有别的什么更重要了。”

　　阿阮怔了一下，垂头：“长老可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慕承道：“恕小仙直言，至多……不过两月。”

　　“两月？”阿阮看了看他身后的桃花，“既然这样，便差不多该出去走走了啊，长老知道夷则在哪里吗？”

　　“他去镇上买些东西，想必很快便会回来。”

　　阿阮点点头，指指头上的树：“长老的桃花，可以送给我一支吗？……或者，我可以跟长老换的。”

　　“姑娘要这桃花作甚？”慕承有些诧异。

　　“谢衣哥哥说过……”她道，突然打住，摇头，“……不过想要一支罢了。”

　　他看了看她，伸手捏了个诀，头上的树枝嘎吱碎开，他接住那支桃花，递给她：“望姑娘……莫要对今日之事失望……或是，后悔。”

　　“司幽后悔了吗？”她伸手接过那支桃花。

　　他笑笑：“……兴许，最后是悔了罢。”

　　她笑起来，露出一点点的牙齿，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谁知道会不会后悔呢，谢衣哥哥说了，最重要的是现在，所以呀，现在过得开心就好了啊，以后的事嘛……以后再说啦。”

　　慕承失笑：“倒也是你的性子……罢，过得开心就好。”

　　“阿狸，”阿阮拍拍手，“走啦，我们去找夷则。”

　　阿狸两只爪子在空气里挠了挠，吱吱叫上两声，转身窜出去，没窜出两步，回头对阿阮招了招爪子。

　　“来啦来啦，”阿阮随着跟上去，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身对慕承笑，“慕承长老，谢谢啦！”

　　他冲她点点头，嘴角微微带了笑容，目光里却是深深的——沉默般的气息。

　　那绿衣的影子渐行渐远，在那桃花林中渐渐淡去，就像是一直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那一道影子，只落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像是剑气凛然，像是灵气温婉。

　　终究是淡去了。

　　慕承回身去看那满目芳华，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漫山遍野的桃花像是在怒放后流失，点点流光在空气里沉淀，散开，幕终。

　　遥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了谁人一声叹息，落入泥土，化为虚无。

　　枯枝下的棋盘，落了一个死局。

　　解开死局的方法，只有重新开始。

拾。

　　北方的天气总是寒冷而干燥。

　　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从青州出来后，那一片暖融融的春意就消散了，阿阮猛的一个喷嚏打出来，叫夏夷则吓了一跳，然后这姑娘就被一件厚重的斗篷裹起来，再也没出来过。

　　“夷则，”她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鼻音，“我们去哪里呀？”

　　“阿阮不是说想玩雪？”夏夷则抿抿唇角，“这周边山上也有积雪，便带你去玩玩。”

　　斗篷里的人一下子开心起来：“好呀好呀！听谢衣哥哥说过那么久外边的雪景，我还没有看到过呢……唔，也不对，我在谢衣哥哥那个面具里看到过……”

　　“……面具？”

　　“对呀，”她点头，“一个很奇怪的面具，一点都不好看，可是戴上之后可以看到好多漂亮的地方呀，谢衣哥哥说，那是做给他认识的一个小姑娘的，我跟他要都不给我呢～”说到这里鼓起腮帮子，“哼，不给就不给，阿阮可以自己来看。”

　　夏夷则失笑：“谢前辈不给你，应当是有自己的原因，阿阮也莫要惦记那么多，你若是真的喜欢，改日我告诉乐兄，请他做一个给阿阮便是。”

　　“真的真的？”她眉开眼笑，“小叶子真厉害，这也会做呀～”

　　“乐兄毕竟得谢前辈真传，前段日子在传信中提到了罢了。”夏夷则牵住阿阮的手，“走吧，待会儿天黑了，要进山可是不容易。”

　　“嗯。”阿阮乖乖的点头。

　　看久了雪景的人，眼睛会出现短暂的失明，这叫做雪盲。

　　阿阮到山上的时候振臂欢呼了好几声，还把斗篷都给脱了，吓得夏夷则赶紧抓住她又裹上，惹来后者不满的抱怨：“夷则真是的，我一点都不冷啦。”

　　他固执的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穿着总要温暖些。”

　　她气呼呼的嘟着嘴，脱离他的怀抱之后往前面跑两步，一下子停下，俯身去不知道做什么。

　　“阿阮？”他走过去，却还没待他走到面前，阿阮站起来，一个回身，伴着双手抛出的白雪迎面袭来：“坏夷则！”

　　他一下子没防范，被那雪击了个正着，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有些狼狈。

　　阿阮把身上束缚住的斗篷丢掉，一缕绿影在雪地里又蹦又跳：“夷则！快来玩快来玩！谢衣哥哥说过，见到雪要打雪仗才好玩儿的～”

　　“谢前辈……真是，”他又好气又好笑，闪身躲开了阿阮砸过来的雪球，“阿阮，当心着凉！”

　　“才不会呢！”她冲他吐舌头，小孩子一样笑的嘻嘻哈哈。

　　他叹一口气，伸手抓了一把雪：“那阿阮小心了。”雪花噗簌簌的散开，就像顺着风向漫了阿阮一身。

　　她大笑着喊他坏夷则，蹲下身去团雪球，一只肉呼呼的狸猫从身边钻出来，大尾巴在她身上蹭了蹭，得到她一声令下：“阿狸，拿雪球砸他！”

　　这么闹了半日，她才终于又安分下来，两个人往结了一层薄冰的河边坐下，她搓着手兴奋的对着河里指指点点：“夷则夷则，你看，有鱼诶！”

　　“阿阮，离远一点，当心摔下去！”他忙不迭的拉她。

　　“夷则好没意思呀，就要在这儿嘛就要在这儿！”她撒娇耍赖。

　　他拗不过她，只得乖乖从了，一直小心的盯着河面。

　　一整天都没发生什么意外，雪山很给面子。

　　阿阮约摸是被雪灼到了眼，有些看不清，他寻思半天，最后找了个僻静的山洞，生了火决定在这儿歇上一晚。

　　“夷则，饿了。”她说。

　　他想了想，摸摸她的头：“嗯，这儿天亮比较快，我在这儿布个结界，阿阮等我回来，我去弄点吃的。”

　　“好呀，”阿阮手舞足蹈，“谢衣哥哥说了，烤鱼什么的最香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起身来，再次叮嘱：“乖乖等我。”

　　拾壹。

　　你有没有感受过生命一点点流失的感觉？

　　——什么也做不了，全身上下传来那种虚弱而无力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全身的绝望。

　　阿阮伏在小红身上，喏喏的喊着：“再快一点……小红，再快一点，夷则……很快就找到夷则了。”

　　小红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像是在悲鸣。

　　她揉一揉它的头：“小红听话，快些……”

　　茫茫一片雪白中，有什么东西在纷纷扬扬的散开，她伸出手去，那雪花打着旋儿落在手心，又缓缓融开。

　　“夷则……”她念了念这个名字，“就要……见不到了呀……”

　　山高水远，人影无踪。

　　地久天长，不过尔尔。

　　对不起啊，说好的以后，都不能陪着你了呀。

　　对不起啊，大唐的江山，都不能跟你去看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

　　她闭了闭眼睛，想起来百年之前那青衣白袍的青年说的那句话，他那句对不起，是怎样的含义。

　　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历经三世，她知道重新变回露草是怎样的痛苦，她不想忘记他，可是偏偏要忘记他。

　　也许就像慕承长老说的——万物皆有天命，天命难违。

　　而她的天命……就是化为露草，一次次的带着那不完整的神女的记忆存活在这人世，不完整，不明白，活的迷迷糊糊，茫茫然然……这一世，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不容易，还遇到了谢衣哥哥，夷则，小叶子，闻人姐姐……然后，就又要这样……消失了么？

　　不甘心。

　　可是又没有办法。

　　如果重来一次，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发动劫火，哪怕灵力耗尽，她不后悔。

　　她只是——只是，不想就这么消失了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又怎么样，夷则就是夷则呀，而她，她也是阿阮，从来就没变过。

　　何况，她这样子，根本就连“面目全非”四个字，都当不上吧。

　　她连面目全非的资格都没有。

　　“小红，停下来吧。”她拍一拍小红的头。

　　灵兽乖乖的停下了脚步。

　　她小心翼翼的下来，身下是一处山崖，长久的，蔓延到很远很远的雪地就像是在举行一场葬礼，就像是有人在一片黑暗里，走在白光铺成的地上，光与暗交汇之后，其实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拾贰。

　　夏夷则回到山洞的时候，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洞穴，地上有两排脚印，到了山洞外边便消失了。

　　费尽心思才捕到的鱼哗啦啦落了一地，他转身唤出剑，手上捏了个诀，细细感应着阿阮的方位。

　　幸好日前为了避免阿阮走丢在她身上施了个追踪诀，不然现在要找到她，却是极其不易。

　　追踪诀会随着追踪对象的生命气息变弱而淡化，当他察觉到那几乎微不可查的一丝气息之后，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足下的剑从未这般快过，他快速运转着灵力，想要尽快一点儿赶过去，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等着我，阿阮，一定要等着。

　　他在心里默念，当看到山崖上那道人影之后，终于放松下来。

　　“阿阮，”他唤道，“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

　　那道人影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转过身来。

　　“阿阮？”他有些不安，想要快步走过去，她却在这时转过身来。

　　“夷则，”她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然有庆幸的意味，“你看，天亮了呢。”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东方，云层破出一条缝隙，有微弱的光芒从里面照射出来，投在雪地上，晶莹似的美。

　　“嗯。”他点头。

　　阿阮往这边走了走，身子有些飘忽，就像是风吹过，便能吹走：“夷则，你要记得我呀。”

　　“阿阮你说什么？”他赶紧走过去，生怕她一下子就会消失。

　　她伸手来抱他，身子已经不太凝实，有些虚幻，没有平日里抱住的温暖，夏夷则只觉得冷——比鲛人的血，还要更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夷则，你要等我呀，”她抬手去摸他的脸，那只手却再也摸不到任何东西，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固执的，顽强的，一遍遍的抬手，“等我……好不好？”

　　他的手里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触感，就像是怀抱着一圈冰凉的空气，可他也固执的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嗯，我等你。”

　　“那我们说好了呀，还要一起去玩，去吃很多东西……”她笑的灿烂。

　　“嗯，说好了。”他说，“那阿阮要快些回来……不然，我就记不得了。”

　　“夷则不要忘记我呀，”她说，“那时候……谢衣哥哥忘记了阿阮，阿阮很难过，夷则，夷则不要忘记阿阮……那样的话，阿阮也会很难过，很寂寞……”

　　“那阿阮就快些回来，”他喃喃似的，“快些回来……”

　　她闭上眼睛，就有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来，很快被空气吞噬，没有叫他接住。

　　“夷则，等我。”她说。

　　——“记得，要等我。”

　　太迟的晨曦终于到来，太阳破开云层照耀在这山顶，微蓝的天映亮整片雪地，白雪皑皑将阳光分散成七彩的颜色，衬着他眼前那点点蓝色萤光，渐渐蒸发成虚无。

　　——完——

　　【后记】

　　阿阮化灵，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结局。

　　我不想再补夷则坐在皇位之时想起阿阮的心情，因为我不想去想，那样的夷则，有多难过。

　　也许难过之后便是遗憾，遗憾之余更多的唏嘘。

　　两个人人生的交接点并不多，然而一起走过一段时光已经足够，就像五月天的歌词里，他们一起走过最难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阿阮化灵的露草。

　　也许多年以后阿阮尚未醒来，夷则已有良配，他会坐在她的床榻前，轻声给那个姑娘讲着这些事情，就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声音轻柔，就像当年面对着那样的阿阮。

　　也许多年以后，阿阮醒来，夷则已经老去，然后她睁开眼，问他是谁。

　　那他也许会回答，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罢了。

　　难免遗憾，难免唏嘘。

　　就像他们的爱情。 

作者：sss3沫下

新浪微博：二花贰酒二大傻

 　　肆。

　　太华山弟子向来有临睡前清修的习惯。

　　夏夷则端坐在床榻上，双手结了个印，内息在体内缓缓流转。

　　江南的月色并不比长安那么明亮，兴许是因为水乡的缘故，这里的月亮像是戴上了面纱，朦胧而皎洁。

　　皎洁的月光里突然窜出个双辫子的身影，夏夷则几乎是立刻就睁开眼睛，前者正走到他床榻前边，微微倾身。

　　正是阿阮。

　　“夷则，我睡不着。”她说，声音小小的，像是怕谁听见。

　　他身子僵一僵：“不是教了你，睡不着就数羊？”

　　阿阮很苦恼：“可是我连夷则都数了三百二十九个了，还是睡不着。”

　　——不是让你数羊吗，你到底在数什么。

　　阿阮继续：“而且你这边有窗户，我那边黑黑的一片，不喜欢。”

　　夏夷则起身来，揉揉眉心：“那阿阮睡这儿，我去睡那边。”

　　“夷则，你陪我说说话嘛，”阿阮拉着他的手摇啊摇，“我跟你讲以前谢衣哥哥跟我讲过的事情，你给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呀？”

　　——其实他真的很不想答应，可是面对阿阮他一向没什么抵抗力，于是夏夷则点头：“不过待会儿阿阮要乖乖睡觉。”

　　阿阮点头，点头，再点头，很是兴奋的往床榻上一坐：“那我跟你讲我第一次见到谢衣哥哥的事情？嗯，那个……”

　　“这个已经讲了二十三遍了，”夏夷则在她身边坐下来，“那时候的谢前辈……真是想不到啊。”

　　“虽然我不知道，谢衣哥哥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可是阿阮能感觉到，谢衣哥哥不开心，真的不开心，”阿阮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可是，谢衣哥哥又不和阿阮说话，阿阮也不知道……”

　　“阿阮，别难过。”他揉揉她的头发。

　　“嗯，不难过，我现在有夷则陪着，才不难过。”她笑起来，发鬓的绿花略有松动，摇摇欲坠。

　　他伸手扶一扶那朵花：“可惜乐兄不在，我却是没法烤肉给你吃……”

　　“我可以烤给夷则吃呀，小叶子教过我的～就是谢衣……”她蓦地顿住，像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人，眼睛眨了一眨，将睫毛垂下来，“可是，夷则，我烤的也不好吃，虽然比谢衣哥哥烤的要好吃一点……”

　　“如果阿阮烤给我，我就吃。”他的声音笃定，也分不清是不是有两分无奈。

　　“夷则，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夷则，你为什么会面目全非呀？”阿阮仰起头，“那时候我没问，可是夷则，你也一定不想的吧……阿阮觉得，你一定，一定很难过……”

　　“我无……”

　　“你又来！小叶子都说了，你老是这么说！”阿阮鼓起腮帮子，“难过就是难过了，夷则总是这样，为什么都不承认呢？”

　　他一时愣住。

　　“夷则以后不准再这么跟我说话了，我也会难过的呀，”阿阮伸手过去，牢牢的抱住他，“我呀，想陪着夷则，陪很久，很久。”

　　“会的，”他拍一拍她的背，“一定会的。”

　　伍。

　　——结果还是睡在一块了。

　　谁说的，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该来的怎么都不会来。

　　夏夷则自院中练完一套剑法，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这个时候阿阮也应该起来了，按照往日的习惯，她一定会跑出来看他练剑，顺便学着比划比划，今日还没有动静，这叫他感觉很是不对。

　　收回手中的剑，夏夷则凝视了那房门半天，沉吟一下，决定进去看看。

　　屋内的气息很是不对劲。

　　隔着一扇并不算的如何厚重的木门，夏夷则只微微察觉到一点阿阮的气息，那气息断断续续，就像她一直散溢的灵气一样——

　　他猛然踢开房门，阳光伴着轻薄的粉尘洋洋洒洒，像是一道诀别。

　　阿阮还在。

　　他心下猛的一松，在床榻前坐下来，伸手去拍拍她的肩：“阿阮？起来了，快要正午了。”

　　床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阿阮？”他再推一推她。

　　她十指微微动了动。

　　“阿阮，”他很耐心的伏下身去，“昨日你不是吵着要尝尝江南的小米粥，快些起来，不然就没得吃了。”

　　“……夷则。”她唇角动了动。

　　“嗯，我在这儿。”他又很耐心的回答。

　　她这才睁开眼睛，目光却不复往日的轻灵：“夷则，我好累呀。”

　　“阿阮只是饿了，吃点东西就会好的。”他说，将她扶起来，心里头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终于还是这样？他最怕的事情……还是这么发生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什么都无法掌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挽回——

　　“我是个懦夫”的感觉。

　　她倚在他肩膀上，微微点头：“夷则说是，那就是吧，那阿阮一定好好吃东西，小米粥要喝两碗。”

　　他的手微微一动，强行压下了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沉声道：“那我去给阿阮买，阿阮要等着我回来，不能睡着，知道吗？”

　　“可是我好累呀……夷则，我好想睡觉。”她闭了闭眼睛，看上去真是疲累至极的样子。

　　“不能睡，阿阮，”他抱一抱她的肩，“一定不能睡……你要是睡了，那醒来就没有东西吃了。”

　　“坏夷则，”她嘟嚷，又睁开眼睛，笑起来，“那我就不睡，不过，夷则，你要快一点呀，我真的，真的好累啊。”

　　“嗯，我一定快些回来，阿阮也一定不能睡，”他起身走去门边，脚步即将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又回头，认真的叮嘱，“记得，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然后他就关上了门。

　　阿狸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窝到阿阮身边，脑袋讨好似的蹭一蹭她，发出奇异而有些类似哭泣的声音，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打转，像是要流出眼泪。

　　“嘘——阿狸不要吵，”她抬手摸一摸它的头，“灵力散的真快啊……这可怎么办呀。”

　　阿狸用小爪子挠了挠她的衣裳。

　　“我不会睡的，好啦，我还要等夷则回来，”她又摸一摸它的头，“我可是答应夷则，要一直陪着他的。”

　　陆。

　　几乎是一路狂奔的到达青州。

　　原本想要一路慢慢走的路程，被夏夷则生生缩短，灵力散溢太多的阿阮只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双目闭的紧紧，偶尔的睁开一线，然后又缓缓合上。

　　“阿阮，阿阮，到青州了，别睡了，阿阮。”他唤道，声音里几分焦急，几分悲伤。

　　阿阮睁了睁眼睛：“这么快就到了呀，夷则果然最了不起了……”

　　他身子猛的一颤，咬牙：“阿阮，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找慕承长老……”

　　她轻轻的嗯一声：“夷则，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呀？”

　　“好，你不准睡。”他用灵力牵引着乐无异传来的偃甲鸟，里头的灵力波动在为他指明方向。

　　“好呀，那夷则给我讲什么？”她笑着问。

　　“给你讲讲我跟乐兄小时候的事？其实我们并非第一次相见，不过那时太年幼，都没有记忆罢了，这事还是上次回长安，听萧叔叔说的……阿阮？”

　　“嗯，”她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没有气力，“小时候的小叶子，是什么样子呀？”

　　“萧叔叔说，那时候的乐兄很喜欢捣乱，”他小心的用灵力护住她的身子，脚下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快，“就跟现在一样。”

　　“小叶子从小就那么闹腾呀？可是谢衣哥哥也是啊，难道谢衣哥哥小时候也是这样？”

　　“谢前辈我倒是不知道……不过那时候的乐兄，确实是很让人头疼的。”

　　她微微眯起眼睛：“是吗？”

　　他点头：“乐兄那时候跟着定国公进宫来……阿阮？”

　　“夷则……我真的好累呀……”她喃喃道，“小叶子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讲好不好？我真的好困呀。”

　　“阿阮，不能睡，”他轻声哄她，“等到找到慕承长老……”脚步蓦地顿住。

　　眼前是一片桃花林。

　　在这样的秋日……竟还有桃花？

　　他眯了眯眼睛，放慢了步子往里头走。

　　“夷则，这是什么呀，好漂亮。”她伸手去摸花瓣，粉色桃花微微颤抖，在指尖触到的一瞬竟化为点点流光。

　　“阿阮，不要碰，”他沉声道，“看来这个慕承长老……应是此处无误了。”

　　她很听话的收回手，窝在他怀里：“那夷则，我们快进去找他呀。”

　　他方想要回答，里头突然传来一人惊愕的声音：“巫山神女？！”

　　那声音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美酒，醇厚而凝重。

　　“你认得我？”阿阮有些惊讶，望过去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讶异。

　　那是一个青年人，黑发白衣，似是修道中人。

　　“小仙慕承。”他道。

　　“我……我不是巫山神女，”阿阮望了望夏夷则，又望望慕承，“此番前来，是，是有事想请慕承长老帮忙……”

　　夏夷则点头：“晚辈夏夷则，这位是阿阮姑娘，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相求，还望长老……”

　　“不是神女……？怎会……”慕承喃喃，“灵气似是在溢散，这股剑心之意……难不成你是……露草化灵？”

　　柒。

　　慕承长老，不过一介顽仙，多年不肯修行渡劫，徒留人界罢了。

　　“乐兄竟能寻到此等人物，当今在西域的地位可算超然。”夏夷则默了默，目光又转向床榻上的阿阮。

　　听那慕承长老的意思，此地确是有一块龙血藻晶，不过他们来迟一步，已被别人所求，如今之法，只得暂用封印与仙药，拖住灵力散溢罢了。

　　“年轻人，”窗外传来慕承长老悠然一声叹，“何必执着。”

　　他抿了抿唇，起身离开房间。

　　屋外桃花灼灼，漫了一眼的灿烂，慕承长老立于树下，眼中带着惋惜之意。

　　“长老也有执着之事吧，”夏夷则轻声道，“这桃花……”

　　慕承长老摇摇头：“……只是纪念一个故人罢了。”

　　“这位故人，想必在长老心中，地位颇重。”

　　他抬头望望桃花，又看看夏夷则，叹息：“……年轻人，你很好，不过世间万物皆有凋零之时，还望莫要太过执着，逆天而行，是为作孽。”

　　夏夷则默然，手划了一划：“不知长老所言逆天而行……是谓何？”

　　“露草化灵，灵力散溢非常人所能控制，就连仙人在世，也不可得，”他长叹一口气，“何况仙也并非永恒，纵是巫山神女，也在劫难逃，何况小小露草。”

　　“当真无法？”

　　慕承望见那个年轻人眼里的执着，一如他当年——年轻气盛，自以为是般，像是忆起轻狂往昔，他蓦地一笑，道：“万物，皆尊天命。”

　　“皆尊……天命。”夏夷则轻声念了念这四个字，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拱手：“多谢长老点拨，晚辈……明白。”

　　“你不明白，”慕承沉声道，“就像……”顿了一顿，“罢，年轻人，你还年轻，还有时间去体会，只盼日后你忆起今日往昔，莫要后悔。”

　　“做过的事，即便遗憾，又何来后悔一说？”

　　“说得好，”慕承赞许的点点头，“说得好啊……”他目光往他身后望去，就像是凝固在那一点，就像是看着那朵花，“真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啊……”

　　夏夷则回头望一望，身后的木门紧闭，有几枝桃花，在屋檐下灼灼燃烧。

　　“一定会绽放的吧，会开满整个春夏秋冬……延续到很久吧，”慕承缓缓说完，深深吸入空气，又缓缓吐息，“那孩子醒了，去看看她罢，尚且还有数月，切记珍惜。”

　　“多谢长老。”夏夷则行了个礼，推开屋门。

　　慕承望着那扇木门，半响，目光转向漫山遍野的桃花。

　　“吾友，一别数千年，如若不是那三世镜，想我如今已是另一人……”他喃喃道，“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啊。”

　　床角纱帘上坠着的铃铛缓缓摇动，阳光透过窗户一点点漫进来，夹杂着桃花的灼灼芳华，映入昏沉。

　　“阿阮？”夏夷则轻声唤道，“醒了？”

　　“……嗯，夷则，”阿阮望着床榻边的人，身子动了动，笑一笑，“慕承长老……我总感觉很熟悉，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好像是老朋友……”

　　“哦？那阿阮可曾想起什么？”夏夷则扶她起来。

　　她摇摇头：“没有，一想就会很头疼……只是记得有一个很喜欢桃花，就是院子里那种花的仙人，他和司幽——对，他和司幽的关系很好。”

　　“既然头疼，那就不要想了，”夏夷则摸摸她的头，“饿了吗？”

　　“有，有一点……”她嘿嘿笑了笑，偏头，“可不可以吃鸡腿呀？”

　　捌。

　　日子过得漫长而没有边际。

　　阿阮开始嗜睡，长久的不吃东西，双目紧闭，夏夷则就守在窗边，她醒来便同她讲讲话，却经常是话说到一半，那女孩就悄无声息的又睡过去。

　　慕承时常前来探望，却从不进屋，只是隔着闲置空地，在桃花树下摆了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

　　心知这位长老是在缅怀故人，夏夷则也没有多去打扰，不过偶尔同慕承谈一两句话，能听出这位长老在谈起那当年之事时……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目光里，就像是燃起了火焰。

　　每个人都有年少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永远年少而轻狂。

　　“你啊，还真是死心塌地啊，神上明明没有对你做那样的要求。”白衣仙人落下一颗棋子。

　　蓝衣仙人信手拈了棋子：“觉得神女……同情罢了。”

　　“呵……同情，”白衣仙人摇摇头，“司幽，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司幽抬头望了望他背后，淡然：“桃花要开了。”

　　“几十年如一日，守着这些桃花，我倒觉得不错。”白衣仙人耸耸肩。

　　“可以结漫山遍野的桃子给你么？”司幽失笑。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神女想是会喜欢，到时候邀她过来品品桃子，倒是不错，很不错。”白衣仙人啧啧道。

　　司幽拈棋子的手顿一顿：“别打扰她。”

　　白衣仙人唇角勾起大大的弧度：“暴露了哦，”手中棋子重重落下，“你输了。”

　　司幽看了看棋盘，随即有些无奈的摇头：“罢……替你照看两天桃花罢了。”

　　“先说好，你若是弄死了一株，可得还我十株，”白衣仙人抬手，“如今神女跟你的事……”

　　“他们喜欢如何说，便如何说罢，我倒是不想为此……”顿了顿，目光一凝，“你是想说什么？”

　　白衣仙人却不答话，只站起身来，手轻轻抬起一枝过低的树枝，那桃花簌簌抖了一抖，终是安安稳稳停在枝丫上：“世间万物皆有天命，这桃花也终有凋零之日，只愿凋零的时候，陪护者莫要失望，莫要后悔，”枝上桃花渐渐枯萎，手微微一用力，嘎吱一声树枝被折断，他将树枝抛到司幽面前的棋盘上，“记得还我十枝。”

　　阿阮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面上浮了些许汗珠，脑海里皆是那白衣仙人抛出桃花枝的样子，那样意味的笑容，那样……怜悯般的神情。

　　“阿阮？”

　　她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夏夷则，手指动了动，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夷则。”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夏夷则擦一擦她额上的汗水，问。

　　她看了他许久，倏地一笑：“……没有，夷则，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桃花。”

　　他点点头，将她扶起来：“小心些。”

　　阿阮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夷则，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干嘛这么小心呀。”

　　“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他笑一笑，摸摸她的头。

　　她不置可否：“嗯，我也这么觉得……我呀，还想多陪夷则一会儿呢。”

　　“阿阮，”他声音里微微带了些责备之意，“别乱讲，你会……”

　　“桃花还没谢，”她突然说，推开了门，撞入满林的桃花灼灼，“谢衣哥哥说过，现在看到的，就是最美的了。”

　　他怔住。

　　阿阮深呼吸一口气：“好舒服的空气呀，在屋子里待了这么多天，终于出来了，”目光轻轻往前望去，桃花树下的棋盘旁，却没有那白衣仙人，她叹息似的望着那棋盘，喃喃：“可惜……”

　　夏夷则也望了望那树下的棋盘，拍拍她的肩：“桃花还是不要乱碰了，慕承长老……很重视它们。”

　　她点点头：“是呀……很珍惜，很珍惜呢。”

　　玖。

　　开满桃花的地方，没有迎来冬天。

　　阿阮坐在桃树下，看着那一副残局，有些发呆。

　　这是慕承没有下完的棋，或者说，是白衣仙人和司幽没有下完的棋。

　　她不懂棋，但她知道，这局棋不简单。

　　因为夏夷则说——此局无解。

　　“阿阮姑娘？”

　　她抬头望过去，是慕承正好也望过来的目光。

　　“长老，”她动了动唇，“那株桃花——是你让司幽送给神女的吗？”

　　慕承像是有点诧异，在她对面坐下来：“姑娘继承了这部分的记忆？……倒真是太久了，没想到司幽能让那支桃花活下来，”顿了顿，敲敲棋盘，“可那又如何，他没有还我的桃花。”

　　阿阮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应该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来不及吧？”

　　“是啊，”他叹口气，“除了神女——没有别的什么更重要了。”

　　阿阮怔了一下，垂头：“长老可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慕承道：“恕小仙直言，至多……不过两月。”

　　“两月？”阿阮看了看他身后的桃花，“既然这样，便差不多该出去走走了啊，长老知道夷则在哪里吗？”

　　“他去镇上买些东西，想必很快便会回来。”

　　阿阮点点头，指指头上的树：“长老的桃花，可以送给我一支吗？……或者，我可以跟长老换的。”

　　“姑娘要这桃花作甚？”慕承有些诧异。

　　“谢衣哥哥说过……”她道，突然打住，摇头，“……不过想要一支罢了。”

　　他看了看她，伸手捏了个诀，头上的树枝嘎吱碎开，他接住那支桃花，递给她：“望姑娘……莫要对今日之事失望……或是，后悔。”

　　“司幽后悔了吗？”她伸手接过那支桃花。

　　他笑笑：“……兴许，最后是悔了罢。”

　　她笑起来，露出一点点的牙齿，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谁知道会不会后悔呢，谢衣哥哥说了，最重要的是现在，所以呀，现在过得开心就好了啊，以后的事嘛……以后再说啦。”

　　慕承失笑：“倒也是你的性子……罢，过得开心就好。”

　　“阿狸，”阿阮拍拍手，“走啦，我们去找夷则。”

　　阿狸两只爪子在空气里挠了挠，吱吱叫上两声，转身窜出去，没窜出两步，回头对阿阮招了招爪子。

　　“来啦来啦，”阿阮随着跟上去，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身对慕承笑，“慕承长老，谢谢啦！”

　　他冲她点点头，嘴角微微带了笑容，目光里却是深深的——沉默般的气息。

　　那绿衣的影子渐行渐远，在那桃花林中渐渐淡去，就像是一直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那一道影子，只落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像是剑气凛然，像是灵气温婉。

　　终究是淡去了。

　　慕承回身去看那满目芳华，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漫山遍野的桃花像是在怒放后流失，点点流光在空气里沉淀，散开，幕终。

　　遥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了谁人一声叹息，落入泥土，化为虚无。

　　枯枝下的棋盘，落了一个死局。

　　解开死局的方法，只有重新开始。

拾。

　　北方的天气总是寒冷而干燥。

　　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从青州出来后，那一片暖融融的春意就消散了，阿阮猛的一个喷嚏打出来，叫夏夷则吓了一跳，然后这姑娘就被一件厚重的斗篷裹起来，再也没出来过。

　　“夷则，”她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鼻音，“我们去哪里呀？”

　　“阿阮不是说想玩雪？”夏夷则抿抿唇角，“这周边山上也有积雪，便带你去玩玩。”

　　斗篷里的人一下子开心起来：“好呀好呀！听谢衣哥哥说过那么久外边的雪景，我还没有看到过呢……唔，也不对，我在谢衣哥哥那个面具里看到过……”

　　“……面具？”

　　“对呀，”她点头，“一个很奇怪的面具，一点都不好看，可是戴上之后可以看到好多漂亮的地方呀，谢衣哥哥说，那是做给他认识的一个小姑娘的，我跟他要都不给我呢～”说到这里鼓起腮帮子，“哼，不给就不给，阿阮可以自己来看。”

　　夏夷则失笑：“谢前辈不给你，应当是有自己的原因，阿阮也莫要惦记那么多，你若是真的喜欢，改日我告诉乐兄，请他做一个给阿阮便是。”

　　“真的真的？”她眉开眼笑，“小叶子真厉害，这也会做呀～”

　　“乐兄毕竟得谢前辈真传，前段日子在传信中提到了罢了。”夏夷则牵住阿阮的手，“走吧，待会儿天黑了，要进山可是不容易。”

　　“嗯。”阿阮乖乖的点头。

　　看久了雪景的人，眼睛会出现短暂的失明，这叫做雪盲。

　　阿阮到山上的时候振臂欢呼了好几声，还把斗篷都给脱了，吓得夏夷则赶紧抓住她又裹上，惹来后者不满的抱怨：“夷则真是的，我一点都不冷啦。”

　　他固执的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穿着总要温暖些。”

　　她气呼呼的嘟着嘴，脱离他的怀抱之后往前面跑两步，一下子停下，俯身去不知道做什么。

　　“阿阮？”他走过去，却还没待他走到面前，阿阮站起来，一个回身，伴着双手抛出的白雪迎面袭来：“坏夷则！”

　　他一下子没防范，被那雪击了个正着，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有些狼狈。

　　阿阮把身上束缚住的斗篷丢掉，一缕绿影在雪地里又蹦又跳：“夷则！快来玩快来玩！谢衣哥哥说过，见到雪要打雪仗才好玩儿的～”

　　“谢前辈……真是，”他又好气又好笑，闪身躲开了阿阮砸过来的雪球，“阿阮，当心着凉！”

　　“才不会呢！”她冲他吐舌头，小孩子一样笑的嘻嘻哈哈。

　　他叹一口气，伸手抓了一把雪：“那阿阮小心了。”雪花噗簌簌的散开，就像顺着风向漫了阿阮一身。

　　她大笑着喊他坏夷则，蹲下身去团雪球，一只肉呼呼的狸猫从身边钻出来，大尾巴在她身上蹭了蹭，得到她一声令下：“阿狸，拿雪球砸他！”

　　这么闹了半日，她才终于又安分下来，两个人往结了一层薄冰的河边坐下，她搓着手兴奋的对着河里指指点点：“夷则夷则，你看，有鱼诶！”

　　“阿阮，离远一点，当心摔下去！”他忙不迭的拉她。

　　“夷则好没意思呀，就要在这儿嘛就要在这儿！”她撒娇耍赖。

　　他拗不过她，只得乖乖从了，一直小心的盯着河面。

　　一整天都没发生什么意外，雪山很给面子。

　　阿阮约摸是被雪灼到了眼，有些看不清，他寻思半天，最后找了个僻静的山洞，生了火决定在这儿歇上一晚。

　　“夷则，饿了。”她说。

　　他想了想，摸摸她的头：“嗯，这儿天亮比较快，我在这儿布个结界，阿阮等我回来，我去弄点吃的。”

　　“好呀，”阿阮手舞足蹈，“谢衣哥哥说了，烤鱼什么的最香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起身来，再次叮嘱：“乖乖等我。”

　　拾壹。

　　你有没有感受过生命一点点流失的感觉？

　　——什么也做不了，全身上下传来那种虚弱而无力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全身的绝望。

　　阿阮伏在小红身上，喏喏的喊着：“再快一点……小红，再快一点，夷则……很快就找到夷则了。”

　　小红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像是在悲鸣。

　　她揉一揉它的头：“小红听话，快些……”

　　茫茫一片雪白中，有什么东西在纷纷扬扬的散开，她伸出手去，那雪花打着旋儿落在手心，又缓缓融开。

　　“夷则……”她念了念这个名字，“就要……见不到了呀……”

　　山高水远，人影无踪。

　　地久天长，不过尔尔。

　　对不起啊，说好的以后，都不能陪着你了呀。

　　对不起啊，大唐的江山，都不能跟你去看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

　　她闭了闭眼睛，想起来百年之前那青衣白袍的青年说的那句话，他那句对不起，是怎样的含义。

　　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历经三世，她知道重新变回露草是怎样的痛苦，她不想忘记他，可是偏偏要忘记他。

　　也许就像慕承长老说的——万物皆有天命，天命难违。

　　而她的天命……就是化为露草，一次次的带着那不完整的神女的记忆存活在这人世，不完整，不明白，活的迷迷糊糊，茫茫然然……这一世，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不容易，还遇到了谢衣哥哥，夷则，小叶子，闻人姐姐……然后，就又要这样……消失了么？

　　不甘心。

　　可是又没有办法。

　　如果重来一次，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发动劫火，哪怕灵力耗尽，她不后悔。

　　她只是——只是，不想就这么消失了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又怎么样，夷则就是夷则呀，而她，她也是阿阮，从来就没变过。

　　何况，她这样子，根本就连“面目全非”四个字，都当不上吧。

　　她连面目全非的资格都没有。

　　“小红，停下来吧。”她拍一拍小红的头。

　　灵兽乖乖的停下了脚步。

　　她小心翼翼的下来，身下是一处山崖，长久的，蔓延到很远很远的雪地就像是在举行一场葬礼，就像是有人在一片黑暗里，走在白光铺成的地上，光与暗交汇之后，其实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拾贰。

　　夏夷则回到山洞的时候，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洞穴，地上有两排脚印，到了山洞外边便消失了。

　　费尽心思才捕到的鱼哗啦啦落了一地，他转身唤出剑，手上捏了个诀，细细感应着阿阮的方位。

　　幸好日前为了避免阿阮走丢在她身上施了个追踪诀，不然现在要找到她，却是极其不易。

　　追踪诀会随着追踪对象的生命气息变弱而淡化，当他察觉到那几乎微不可查的一丝气息之后，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足下的剑从未这般快过，他快速运转着灵力，想要尽快一点儿赶过去，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等着我，阿阮，一定要等着。

　　他在心里默念，当看到山崖上那道人影之后，终于放松下来。

　　“阿阮，”他唤道，“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

　　那道人影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转过身来。

　　“阿阮？”他有些不安，想要快步走过去，她却在这时转过身来。

　　“夷则，”她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然有庆幸的意味，“你看，天亮了呢。”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东方，云层破出一条缝隙，有微弱的光芒从里面照射出来，投在雪地上，晶莹似的美。

　　“嗯。”他点头。

　　阿阮往这边走了走，身子有些飘忽，就像是风吹过，便能吹走：“夷则，你要记得我呀。”

　　“阿阮你说什么？”他赶紧走过去，生怕她一下子就会消失。

　　她伸手来抱他，身子已经不太凝实，有些虚幻，没有平日里抱住的温暖，夏夷则只觉得冷——比鲛人的血，还要更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夷则，你要等我呀，”她抬手去摸他的脸，那只手却再也摸不到任何东西，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固执的，顽强的，一遍遍的抬手，“等我……好不好？”

　　他的手里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触感，就像是怀抱着一圈冰凉的空气，可他也固执的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嗯，我等你。”

　　“那我们说好了呀，还要一起去玩，去吃很多东西……”她笑的灿烂。

　　“嗯，说好了。”他说，“那阿阮要快些回来……不然，我就记不得了。”

　　“夷则不要忘记我呀，”她说，“那时候……谢衣哥哥忘记了阿阮，阿阮很难过，夷则，夷则不要忘记阿阮……那样的话，阿阮也会很难过，很寂寞……”

　　“那阿阮就快些回来，”他喃喃似的，“快些回来……”

　　她闭上眼睛，就有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来，很快被空气吞噬，没有叫他接住。

　　“夷则，等我。”她说。

　　——“记得，要等我。”

　　太迟的晨曦终于到来，太阳破开云层照耀在这山顶，微蓝的天映亮整片雪地，白雪皑皑将阳光分散成七彩的颜色，衬着他眼前那点点蓝色萤光，渐渐蒸发成虚无。

　　——完——

　　【后记】

　　阿阮化灵，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结局。

　　我不想再补夷则坐在皇位之时想起阿阮的心情，因为我不想去想，那样的夷则，有多难过。

　　也许难过之后便是遗憾，遗憾之余更多的唏嘘。

　　两个人人生的交接点并不多，然而一起走过一段时光已经足够，就像五月天的歌词里，他们一起走过最难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阿阮化灵的露草。

　　也许多年以后阿阮尚未醒来，夷则已有良配，他会坐在她的床榻前，轻声给那个姑娘讲着这些事情，就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声音轻柔，就像当年面对着那样的阿阮。

　　也许多年以后，阿阮醒来，夷则已经老去，然后她睁开眼，问他是谁。

　　那他也许会回答，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罢了。

　　难免遗憾，难免唏嘘。

　　就像他们的爱情。 

作者：sss3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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